玫瑰的根

“第一年的那一朵，為什麼不再開呢？”

在原野的大片綠色絨毯里，有一株野玫瑰。她從破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原野里最美的、最高貴、最桀驁不馴的花朵。

——我是她的根。我用我整個身體的力量，襯托著她。當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她嬌嫩得害怕陽光，羞澀地捲起綠色的葉子。可是我感覺得到，她的骨子裡對陽光有著深深的信仰，一種頂禮膜拜的信仰。我沒有見過陽光，我的身邊是黑暗的泥土和蚯蚓冰冷的親吻，可是，有的時候我能夠體會到陽光的溫度，淺淺地在我的身體最上端流動。我喜歡玫瑰，她是我的靈魂的寄託，所以，我拚命地汲取土地里所有的營養，讓她能夠健康，美麗，快樂地長大。

原野的顏色隨著季節而改變著，雨露陽光將春華秋實的精粹呈現在時光停留的地方。玫瑰隨著萬物成長著，她不再是那株貼著地面的野草般的玫瑰，她開始變得亭亭玉立，長出精緻的花托，孕育出一朵像嬰兒般的花蕾。一朵，僅此一朵躲過了風霜的突然來襲，以及毛蟲飢餓的啃噬。她像一位母親俯視著原野低矮的青苔和野菊。那些小動物也被她的容貌震懾了，它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美麗的花。

——我是那朵玫瑰花，在一個夜晚的星空里突然地降臨在這個素不相識的原野上。我安靜地坐在花托上，呼吸著塵世間的空氣。我的軀體被柔軟的淡紅色花瓣緊緊地包裹著。我知道，那些紅色的溫暖，還有營養，來自距離我遙遠的泥土下，那是玫瑰的根。我沒有見過他，也沒有見過泥土的深處。但我感受得到他的脈搏和心跳，我感覺得到他遍布在我的腳下，拽住我，怕一陣風把我吹走，吹到另一個天涯。他看得到我嗎？也許是吧。來自泥土的凝望帶著濕濕的水氣和清香。

時間過得很快，小小的花蕾慢慢地脹開了，她好奇地探出頭來看原野的一切。生長的欲望促使她渴飲陽光，沐浴雨霖，很快，那一層一層包裹著她的衣裳就徐徐展開了，原先是淡紅色的，現在卻是鮮艷的玫瑰紅，把光芒過濾得柔和美好。那是一朵大大的玫瑰，濃艷的高貴讓原野上的其他花朵在一瞬間黯然失色。

——我終於等到她開花的這一刻了，太美麗了，這是我見過的最美的花朵。就連她熟睡的時候，都散發著香味，將我的血液也薰香了，那是幸福的味道。有時候，我多么想伸出手去撫摸那醉酒一般的花瓣，可是，我不敢，她的嬌貴是泥土永遠不能玷染的。只要能聞著她的氣息，我就滿足了。

轉眼間，原野開始變得蕭條了，不知道什麼時候起，沒有了昆蟲的吟唱。隨後就是一場大雨，嘩啦啦地灌注在每一寸角落，在一片寧靜中，窒息的氣息籠罩在原野里。緊接著開始落雪了，很大的雪，白色來得太突然，一瞬間遮掩了所有的生機。而玫瑰花，她一直保持著傲立的姿態……直到她凋零的那一刻。她的生命太短暫了，太脆弱了，但她確實輝煌過，足以讓原野記住她。

——我不想離開，我眷戀這個世界，還有泥土下的……

她沒有說完，就靜悄悄地躺在了雪被裡。那些胭脂一般的眼淚融進了天地之間的一片潔白。

——我第一次難過得流淚，你們或許從來沒有見過玫瑰的根流淚。我的眼淚是熱的，我多么想讓我微不足道的熱量融化冰天雪地。我的玫瑰花凋謝了，她的眼淚滲入了泥土，在我的身邊依舊是香的。可是我真的不忍心看到那些衣袂在雪地里泛黃捲曲，最後消失。

冬天是最殘忍的季節，它用硬邦邦的冰凍住了時光，掩埋一些意圖和思維，讓所有都化為樸拙的白色。可是，有一天，雪開始融化了——因為燕子飛來了。又是一年的草長鶯飛，柳暗花明。玫瑰依舊在生長著，她繼續長大，長成一株玫瑰樹，孕育新的美麗。

這一年，開了三朵玫瑰花，她們同樣很美麗，有著嬌艷的花瓣和香甜的味道，也足以讓所有的花朵自慚形穢地低頭。

——我熬過了一個冬天，可是為什麼我變得憂鬱了呢？為什麼這些美麗的玫瑰花都不再讓我歡樂和幸福？為什麼我一閉上眼睛就只浮現出去年的那朵玫瑰的凋零？我好想念那些過去的時光，那些短暫的美麗。我在這潮濕陰暗的泥土裡一天天的自言自語，當我失去了我最喜歡的玫瑰花，我在一瞬間，發現自己老了。

原野從來不在乎這些破碎的思想，它的靈氣讓所有的花草都長得枝繁葉茂，玫瑰的枝頭上也不停地開花，不停地凋謝，生老病死成了最自然的規律，這就是宿命，是造化用魔杖注定的軌跡。誰會在乎那些思念，那些病樹，那些枯葉，那些落英？

——第一年開的那朵，為什麼不再開了呢？

這是玫瑰花根說的最後一句話，他不想再說話了。從此以後，他只是一束龐大的根系，為了生存而吸收營養。好像失去靈魂一般。他只是痴痴思念，在冬天的第一場落雪時會默默流淚。

或許他真的老了，玫瑰樹上開的花都那么平凡，不帶任何感情地一直濃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