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火紅

有這樣一種紅：一種一絲雜色都不見的厚厚的沉甸甸的紅色，簡直令你陶醉，甚至令你懷疑：天下竟會有這一般的紅？這紅啊！你無論如何也選不出一種其他的紅色與之相比，你找出的任何一個詞語來形容或描繪它，都似乎是對它的貶低和褻瀆。

這就是爺爺的高粱紅。成熟之際，這紅色好像從高粱的穗兒的底部，一直逼到穗兒的尖端。尖端似乎也承受不起這紅，於是像香爐冒紫煙兒似的一下子從尖端鑽了出來，於是屋後的那片天也都被它染成了一片火紅。

那時俺才十九歲。俺爹媽死得早，只有一個妹子相依為命。但是開春時害瘟疫，俺妹子不幸患上了。家裡窮，沒辦法俺只能撿幾副草藥給她吃。光吃草藥咋個治得好病嘛，不到一個月，俺妹就離開人世。當時就只剩下俺一個人孤苦伶仃在世上。妹子的死還沒平靜下來，又趕上地方鬧饑荒，俺害怕啊，於是跟著村裡的人去逃荒……後來又和村裡的人散了……俺又累又餓，來到一片火紅的高粱地，突然眼前一晃，俺整個人就倒了……不知過了多久，俺感覺到有人在搖俺。俺努力地睜開眼，只看見一個穿著紅色衣服的姑娘用扶著俺。俺當時迷迷糊糊的，沒看清她的模樣，只記得後來她給俺喝了一碗粥，一碗俺從沒吃過的一碗粥。然後她把俺輕輕地放在地上，用手將兩邊幾株高粱的葉系在一起給俺擋住陽光就走了。俺還沒來得及跟她說聲‘謝謝哩’……”爺爺說到這兒，端起了他自個兒做的酒葫蘆，葫蘆裡面永遠都裝的是他那寶貝兒似的高粱酒。

爺爺可喜歡喝高粱酒了！每年爺爺都要拿著自己種的高粱去酒廠做成高粱酒，他從來都不在外面打酒喝，總是喝自己高粱釀的酒。他說：“喝俺自家的酒就是香。”爺爺又喝了一口酒，還發出了“嗞嗞”的聲音。看他一臉滿足的樣子，好像他喝的不是什麼高粱酒，而是天上仙人們喝的瓊漿！他轉過臉來，對我說：”走吧，俺領你去瞧瞧俺的高粱。”

一路所經之地，大片大片種的全是玉米，金黃的一片，像金色的海洋，微風一吹，一層一層的金色的波浪向我們湧來，又像在與我們打招呼……“到了”，爺爺說。我順著他的手的指向望去，一片整齊的高梁出現在我的眼前。這個時期的高粱害沒大成熟，有的只是零星地紅了些，就像不會喝酒的人剛喝了點兒酒臉上泛起的紅暈，又像少女害羞時紅潤的小臉蛋兒。只見高粱們直直地站立在田間，猶如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一排排，一行行，排有排的規矩，行有行的尺度，有著不可侵犯的威嚴。我驚訝眼前這老者竟會將這些高粱弄得如此的服服帖帖！爺爺此時已不再是爺爺，而是一位司令，正檢閱著他的部隊，正接收受著部下的敬禮！

爺爺說：“知道俺為什麼要種高粱嗎？因為每當高粱成熟的時候，俺就會看見那姑娘的身影在高粱地里穿梭著……”說到這兒，爺爺又喝了一口酒，他望著高粱地，對我說：“葉葉，快看！那不是當初救過俺的姑娘嗎？看，她正在收割高粱哩。”我擦了擦眼，眼前只有那片高粱，哪有什麼姑娘的影子嘛。“我怎么沒看見呢？”爺爺說：“乾脆你喝口酒吧，說不定你喝了酒就能看見了。”爺爺把他的酒遞給我喝，我呡了一小口，哇，好辣啊！我定了定神，望著高粱地，還是只看見一片不成熟的高粱，別的什麼也沒瞧見。我問爺爺：“爺爺，為什麼我還是什麼也沒看見呢？”爺爺轉過身來，笑著摸摸我的頭說：“你還小，當然看不見了……”

夕陽西下，那片高粱好像已經成熟，而那片高粱地也變成了一片火紅，紅得是那么熱烈，那么深沉，天空中每一個粒子都染上紅色，流動著，跳躍著，一眨眼間便有種種奇妙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