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傷

我搬到這個漁村已經有兩個星期了。每天下午我都會帶著我的狗去海灘散步，初秋的海水會把我們光著的腳丫凍得通紅，然後陪著我們看夕陽西下。我的狗叫翠拉，是一隻挺漂亮的斑點狗，我幾乎沒有朋友，一直以來都只有翠拉陪著我，那么善解人意地關心著我。甚至在我決定要從城市搬來這裡的時候，他依然忠心不渝地跟著我。

天漸漸黑了，翠拉開始圍著我繞圈子，示意我回去，我對他揮揮手說，翠拉你回去吧，我還要再呆會兒。他很聽話地往回走了，但沒離開多遠又跑了回來。我一笑，輕輕拍了拍他的頭----他終究還是放不下我。回到我們在海邊搭建的小屋，我給爸媽打電話報平安，但似乎我越是報平安，他們越是擔心。末了媽媽用帶著哭腔的聲音勸我，真的不願回來嗎？一定要住在那裡嗎？還是回來吧，家裡比哪兒都好。怎么可能？我怎么還會願意回家？回到那座寂寞的空城？

翠拉是只聰明的狗，每天早上我都會把要買的東西寫在紙條上，再給他一個籃子，把我放進去再交給他。然後他會去集市上找樸實的商販們，不一會兒就會銜著滿滿一籃子菜回家了，他銜著籃子搖著尾巴站在門口的樣子總讓我產生錯覺，只覺得他根本不是一隻狗，而是一個聽話的孩子。吃完飯我會擺一個最慵懶的姿勢在寫字桌前寫一點兒東西，翠拉就在外面靠牆根曬曬太陽，或者踱著最悠閒的步子在四周轉轉。

這是我喜歡的生活方式，雖然每天要做的事情都一樣，不會帶給你什麼驚喜或者是異樣的感受，但是生活節奏是規律的，讓你總是對新的一天胸有成竹．

有好長一段時間沒給爸媽打電話了，不知道他們是在家裡，還是又各自忙各自的工作去了，但不管怎樣，我都可以想像，我們那個所謂的家依舊冷清。到了晚上的時候，白天出海的漁民們都回家了，只留下孤獨的海浪輕輕拍打著海岸。我點起昏黃的燈，找出隨身帶來的一些書，坐在地上一邊輕聲讀著一邊拍打著翠拉哄他入睡。等到萬籟俱寂，我又常會感到透心的冰涼，那種一個人呆在家裡的感覺又襲上大腦。

我不敢哭，只是緊緊貼著牆坐著，任全身凍得發抖也不動。我看看翠拉，他正睡得香甜。這天早上我難得和翠拉一起去了集市。我看到一路上翠拉跑得那么歡快，就像個孩子終於得到了和父母一起去遊樂場的機會了一樣，到了集市我四處轉了轉，在一個角落裡的音像店裡買了一個隨身聽，還在一堆大減價的磁帶裡面搜到了一盒莎拉布萊蔓的《一千零一夜》。我帶翠拉回到了海灘，我們坐在細細的淡黃色的沙子上，一邊聽歌一邊曬太陽。

翠拉懶懶地趴在地上眯著眼享受陽光，偶爾聽到我有一點兒動靜，便警覺地站起來，四周看看見沒什麼異常，就又睡下了。這時有風吹起來，淺淺的浪花在海岸且進且退，頃之就變得渾濁了。莎拉布萊曼天籟般的聲音依舊在耳邊輕響，一層一層的濁浪漾起海灘的細沙，漾起一層一層的無奈。

這時有小孩子的笑聲傳來，我循聲望去，看到他們正在沙灘上挖坑。挖完以後在上面墊一層紙，再在上面鋪上薄薄的一層沙。喔，他們在挖陷阱。我想起自己小時候雖然沒有他們這樣頑皮，卻也曾我爸媽一起在海邊留下過歡聲笑語。

我突然想念起爸媽了，於是拿出電話撥通了媽媽的號碼，她的聲音很低，但一聽是我，又馬上激動起來：小笛，是你嗎？你是不是決定回來了？我突然覺得愧疚，雖然那么多年以來我一直認為爸媽沒有盡到做父母的責任，但實際上我也沒盡到做女兒的責任，我忍住流出的淚水，對媽說，還沒呢，媽！我儘量讓自己的音調平和，我知道媽媽早就受夠了，我對她說話時用慣了的冷漠聲音。我們寒暄了幾句，就掛了電話。

那天晚上我精心為翠拉做了排骨和狗糧，我仍然記得翠拉當時在我面前歡快地跳著舞的情景，那晚海上很不平靜，到了深夜的時候我都還能聽到海浪怒吼的聲音。我把手搭在翠拉的身上，輕聲哼著他的名字，翠拉，翠拉……我在第二天一大早就聽到了翠拉的死訊。

原來，起得很早的他去海邊玩兒，一不小心掉進了那些小孩子們挖的陷阱里。坑太深，他沒能爬上來，最後被從上面垮下去的沙埋在裡面，悶死了。漁民們跑來告訴我這件事的時候，我腦中立刻浮現出翠拉在坑裡掙扎的情景，心馬上一陣絞痛。翠拉，我的翠拉，你到底怎么樣了？你怎么可能遇上這樣的事？可他的確是死了。無論我怎么哭怎么喊，怎么傷心怎么難過，他都不會再活過來了。我面對的，只是我最知心、最忠誠的朋友的屍體。

我把翠拉的屍體葬在我們房子不遠處的一個小山坡上，天越來越涼了，漁民們善意地提醒我，讓我儘早搬家。我終究還是要回去，儘管我曾經那么討厭那個家，但如果不是我的任性出走，翠拉也應該還健健康康地活著。我好後悔，後悔自己就這樣把他留在了冷寂的深秋。

我給爸媽打了電話，告訴他們我過兩天就回去。媽興奮地說，太好了！把翠拉也帶回來，我們可好久沒見到這小傢伙了。我沒再說話，只是淚已經流了出來。臨走的時候，我又去了埋翠拉的地方，遠處，又傳來海浪的聲音，我把頭貼在他小小的墓碑上，翠拉，你聽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