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舉
夜空如同宣紙般,任人用濃墨漸次塗抹。一回首,滿眼的蕭條景象。
我佇立舟頭,獨自一人。頭頂上的那輪圓月依然淡漠地傾灑它皎潔的光華。月光似流水又似薄沙輕盈地漫蓋著整片天地。我低頭看見黝幽的水面上泛著點點蒼白的漣漪,那是月華在作祟。岸堤上的楓葉被風拂過便紅彤彤地搖曳著,一如遠處江面上零星的漁火。草叢裡有幾隻未眠的蟲兒發著短促而騷亂的爬行聲。而那繞枝盤旋的鴉嘶啞地啼鳴,發出一種像是把夜銜在嘴裡,用力撕裂的聲音。
那不眠的鴉啊,是否連你也在奚落嘲笑著我?為什麼我當著迎面吹來的江風時,竟覺得如同全天下的憂傷都排山倒海地向我襲來。然而,我只是自己一個人。
我也只能是獨自一個人。在那張紅艷的如同鮮血灑染而成的長榜上,在那一千多個碌碌庸才的名字叢中,在我反覆查看千百遍後,我的朋友們都不知何時悄然離我而去了。是呀,此時此刻,是有誰會在意一個名落孫山者的憂傷。
壯志未酬,難道真的只能青鋒加頸?不,人生應該還有更多選擇!
罷了,什麼功名利碌,什麼光耀門楣,通通給我餵魚去吧!唐寅酒後畫蒼竹,何其灑脫;陶潛採菊見南山,何其悠然;就連窮途痛哭的阮籍也不失真情流露。也罷,天命如此,夫復何言。爾後做個山林隱客,酒中神仙倒也逍遙快活。
一念及此,心中如同卸下千鈞巨石,原本壓抑著的睡意也潮湧般襲上心頭。
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我步下孤舟,看見人影綽綽。許多棄我而去的朋友不知何時已含笑佇立眼前。他們似乎從來未嘗離棄過我,只是一個勁地對我說“恭喜“。我抬眼望去,兩騎快馬正在風塵撲撲地趕來。
馬上的官吏遠遠便喊著:“恭喜張公子喜躍龍門,拔得頭籌。““賀喜張公子文采超凡,文曲之才。“我一臉迷茫地看著他們,直到他們捧出那張鮮紅如血的功名榜出來,我才明白。我看到我的名字穩穩地佇立榜首,後面是一千多個庸才的名字如同朝拜般俯首稱臣。我忽然明白這是上蒼給我開的一個惡毒而驚喜的玩笑。
可是我卻怎么也笑不出來。很奇怪,我明明夙願得償,可以平步青雲,可以有機會一展抱負,可以光宗耀祖,可是我卻連一點使嘴角上揚的氣力都沒有。
我身旁的朋友不解的問我:“張兄科舉獨占鰲頭,前途不可限量,何以仍舊不展歡顏?”
“讀書人難道非要考取功名么?人生本就有很多路可以選擇,再者我亦非當官為政之人,何苦要與萬千莘莘爭過此獨木橋。”我忽然知道怎么笑了,我的嘴角輕輕上揚,我說:“我讀書純粹為求明道理通知識,富貴榮華非我所欲。何況我昨晚已決意從此歸隱,做個自由自在的閒雲野鶴。此番中舉於我又有何益,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然後我聽見空氣中充斥著我張揚的笑聲,還有夾雜著些許悠遠的鐘聲。
鐘聲?
我掙扎著從驟然而止的夢魘中睜開雙眼,四周黑漆漆的一片。耳邊迴響著寒山寺深沉的鐘聲。夜,正悄悄地飛過夢裡。我看著冰涼如水的夜色依舊浸漫整片天地,原來一切只不過是黃梁一夢。世事原本就如夢幻泡影,但是夢裡夢外的抉擇卻更加堅定的長存心間。再回首,哪怕已是百年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