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
現代人可樂之事,說多不多,說少不少。
全看你是蟄伏家居,怨天尤人,讓本就稀薄的閒情逸緻磨蝕殆盡,還是心中揣一段對世界的閱讀興致,去發現美麗、收存情趣、創造浪漫。
對生活有心有愛,還怕生活中無情無趣?
我的築夢屋依山而臥,那小山是我“朋友”的家,我常常去串門找樂子。
所有的野花都是我的紅粉知已。白山茶是月亮的複製品,又清又遠,很脫俗很出世的樣子。木棉完全是男子漢慷慨從容的心情,墜地有聲,聲音里都是男性的陽剛氣息。孤挺花,一枝獨秀,不知清高些什麼。酢醬草總是舉著它粉紅色的小杯盞,小鼻小眼小朵朵,正是嬌俏的小家子氣,有著親切樸素的美。野薔薇熱衷模仿文明,不像木棉那么粗聲嘎氣。百合最會賣弄風情,老閃著它好看的纖腰,叫人忍不住要去相親。至於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小草花,藏身路旁,忽隱忽現,像是街上不經意遇見的微笑,沒法不讓人心頭一暖又一暖。
那裡是我家的果園。
我那些山裡的朋友,對我把每顆野果“哈”上一口氣才敢入口的行徑,很不以為然。待各種野果把我的嘴巴開成五顏六色的染坊之後,這才覺察山下已是炊煙時分。滿腹而歸還不忘了滿載而歸,山桃野杏酸梅澀棗揣它滿懷,這才算理解了“貪婪”一詞的真正含義。
那裡是我家的植物園。
那些狗尾巴草、管芒花簡直就是我滿山播種的浪漫細節,需要了,隨時去采兩莖、掐一把。狗尾巴草毛茸茸的,需得一大束,插在矮矮胖胖、憨態可掬的粗陶黑缽子裡益發顯得靈秀纖巧。而這種鮮明對比的搭配,像一則小幽默,讓人忍俊不禁,敞一眼就開心。管芒花只可三兩莖,瘦瘦長長地立在青花瓷瓶里,像弱不禁風的宮廷侍女,叫人我見猶憐。
小草算得上熱愛音樂的家族,每時每刻都一句一句地輪流起立,在大聯唱。風來的時候,還即興跳起搖滾和霹靂舞。
野藤很依人,我看見它不看見它,它都在招手,像牽絆像揮別像等待。等我一握住它小小的手,它的小小世界就都交給了我。原來它對紅塵嚮往之至,我便遂了它心愿牽它回築夢屋,從妝鏡頂端一直垂到地毯上,有朋友來閒聊,它也參加一份,漸漸地也就入世了。
樹是山里永葆青春的小伙子,一到春天,爆出枝頭的芽苞,像青春痘一樣,硬是逼著其他物種,產生微癢的青春感。也提醒築夢屋主快快回到煙火人間,享用所剩無幾的青春。
那裡是我家的動物園。
說來沮喪,別說山中無老虎,連勉強沾上動物邊緣的山雞野兔,也沒見過。只好用畚箕在澗水裡撈幾尾小魚小蝦什麼的,放在玻璃瓶里的那種歡欣,遠不是買熱帶魚,嬌生慣養在魚缸里的雅興可以比擬的。
山里也有噪音,那是各種鳥雀昆蟲的叫聲,但奇怪的是它們越叫,山越靜。這時候,看一眼山下的騰躍喧嚷,心就閒下來。山里也有壞人,它叫蒲公英。又小又刁鑽,最最沾惹不起。稍不留神惹惱了它,它就四處散布灰白色的流言蜚語,追都追不回來。擔心它們的小謠言壞了我的名節,以至山裡的朋友不肯再來築夢屋做客。
說到做客,屬這些朋友最不見外。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當吃則吃當宿則宿,很有賓至如歸的味道。蝴蝶、密蜂、知了、金盔子、飛蛾、螢火蟲,這是我知道來過的,還有來過卻沒打照面的,只是來探探我是否搬家,就放心走了。各式各樣的小留言上說:得空再來訪。它們如此信賴我,因為知道我不會為了獨占它們的美,而把它們活活釘死在牆上,壓死在書里,扣死在籠中。我知道它們有感覺,會痛會流血會因沒有自由抑鬱而死。
大自然才是我的最愛,也是我愛得起的。愛他們不需要金錢與地位,只要愛心與真誠。這個我有!
在我眼中,確切地說是在我心中,山不是山,水不是水,全都是有血有肉有情有覺的生靈,不能對話也自有心契。
在我的審美觀里,世上最美的絹花、塑膠花不及自然界最醜最不起眼的小草花之美。因為小草花有屬於它自已的生命與世界。假花那種永不凋謝的面孔,假模假樣的令人厭惡。縱是萬紫千紅,惟缺那一襲生意,就成庸姿俗粉俗不可耐。
至於花店裡的鮮花,已是苟延殘喘的瀕死生命,經過精心修剪、精緻包裝,像穿了制服,讓人覺得肅殺,只有敬而遠之。況且它的嬌氣與昂貴,讓人買回家去,不知該怎樣惴惴不安地捧牢它奄奄一息的生命,等於高價買回了患得患失的憂慮,萬一弄死又添一層犯罪感。
我以為:一串野花綴成的項鍊比金銀珠寶更有情趣;一顆乾松果放在書架上,要比精品屋買來的精品更有品位;一張貼一枚聖誕紅葉片的厚紙,再親筆寫一句心裡話,比市面上千人一面、印刷字型的賀卡,不知要多出多少人情味兒;一株從山裡移植來的藤蔓,看它一小節一小節從書櫥頂上慢慢長下來,比裝飾滿屋塑膠葡萄,更有成就感;一個從山中拾回的天然樹根,表皮斑駁龜裂,自有滄桑的質感,比精雕細刻、過於逼真、油頭粉面的根雕造型,更富有想像的空間與自然的野趣。
我至今也弄不明白,究竟是什麼讓我運氣好成這樣子。僅僅是傍山而居,就搖身一變,成了 * 園主。擁有花園、果園、植物園、動物園、遊樂園。我成了精神上的百萬富翁,有相知的朋友、和睦的芳鄰以及滿滿一心的山情野趣。
我還要怎樣更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