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安靜的生活

從童年開始，我就幻想通向遠方的路途，一定可以在生命的哪個時刻里找到屬於我的世界。這個世界不要很大，但要溫暖，有愛和陽光，所以，我很想去旅行，獨自一人地。或者說是行走，走自己的路。

其實我是很戀家的，在九歲以前一直都是。我習慣在早晨醒來的時候看到陽光成群結隊小心翼翼地在透明中穿行，習慣微微側頭就可以看見母親熟睡中的臉，習慣巷口有馥郁醇厚芳香的梔子樹，習慣巷尾那間倒閉的屋檐矮矮的廠房，習慣我一直習慣著的平靜的生活。

九歲以前一直是這樣，我沒有覺察出什麼不好，我像所有聽話的小孩子一樣做著自己應該做的事。可是事情依然發生得很自然，就像事先安排好的一樣。我像往常一樣很乖地背著書包一放學就回家，在倒閉的廠房前，我停下來，我一下子疑心是不是走錯了地方，那些和我一樣安安靜靜的孩子突然個個都興高采烈地向一個地方涌去，更可笑的是那些一本正經的大人也很胡鬧地夾在其中。

我也跟了過去，一定有不同尋常的事，我也很好奇。我想那些蜂擁而去的人有一大半也是這樣想的而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沒什麼，人們總是這樣。

事後回憶起來我始終無法確定應該稱她是女孩還是女人。她很稀鬆的頭髮隨便紮成一個馬尾，露出天庭飽滿的額頭，眼眸很明亮很年輕；但她笑起來的時候，臉部卻呈現出很奇特的線條，這在我的母親或是我認識的任何一個女人身上都從未見過，好像有很多故事在她身上發生然後離開的時候便在她的笑容里留下印記一樣不可思議。

不可思議的是她居然是那個平庸乾癟的婆婆的女兒，不可思議的是她居然環遊了世界。老婆婆不大的屋裡擠滿了人，無論是好奇的孩子還是湊熱鬧的大人都聽得目瞪口呆，她微笑著說著她的經歷，那些之前我從未聽說過的城市，好像很遙遠很神秘。我聽見她的聲音平靜得像流水一樣娓娓動聽，仿佛聞到時間的腳步，“有時我在聆聽倫敦地下鐵黑人樂隊的演奏，看著他們簡單純潔的快樂，我默默地扔下一塊錢幣，心頭卻湧起莫名的悲傷：有時是在紐芬堡的天鵝湖畔，天鵝群高傲地飛起，一片白色的羽毛悄然飄落進我的掌心，讓我想起飛翔和自由。”

我記得我一開始只被她奇特的微笑吸引，沒有注意她在講什麼，後來才聽到這些，還有一句：旅行是我的生命，我要不斷地行走不斷地跋涉，一直走到老。我不要安靜的生活。

我不要安靜的生活。回去的時候我心裡一直默念著這句話，像著了魔似的。我對從未懷疑過的生活方式有些疑惑，我想將來等我離開這個世界後有多少人能記得我呢？可是她卻不一樣，她和我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這只是直覺，她的生活究竟怎樣我一無所知，可我知道那是多么誘人，有很多人會因此記住她，像我一樣。

她走的那天我站在窗前遠遠地望著她被一大幫人簇擁著，其實我很想問問她怎樣才能不過安靜的生活。可是我沒有。因為——

九歲的那個夏天，我站在窗台上，對自己說，請你快快長大，然後去尋找自己的生活。不再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