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沙

陰雲密布。風吹過，心中又添一份蒼涼。眼前是無際的沙，天地都向極遠處延伸著，似乎沒有交點。風裹攜著那似有似無的羌笛聲，淒婉地撥弄著我的心弦。

沒錯，這裡是荒原。

我坐下，寂靜的大漠總讓人覺得自己渺小，像這些沙，可是，當我離沙粒如此之近時，我聽見了它們的嘆息與哀泣，以及那幽幽的訴說。

我捧起一粒沙，側耳細聽——

你來自哪裡？是江南嗎？

我來自江南，那個悠然婉約的地方，我本來過著平淡卻也美好的生活，日日與書卷相伴。我早為這生活而滿足，只是敵人的鐵蹄將祖國山河踐踏成零散的碎片，我再也忍受不了在屋中研讀書文的安逸了——我決心從軍。

臨走那天，父母只是老淚縱橫，一句別離的話也沒有說；娘子則千叮萬囑，總也放不下心來，走渡口，準備上船時，父親突然對我說：“兒啊，不必牽掛，精忠報國才是真正的好兒郎。”他說完，背過身去，用袖拭淚。娘子拆下一枝柳，送入我的手中，頓時，兩行眼淚順著臉頰悄無聲息地滑落。我說不出一句活，只有匆匆告別，之後，上了船。

船隨水行遠，家人也變模糊了。正是楊花紛飛的季節，心中不禁悵然，“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在連營一番苦練後，終於到了出征之時。幾經輾轉，終於來到了這片荒原。不遠處的白骨，說明這裡即是戰場。

將軍慷慨激昂地鼓舞大家的鬥志。我抬頭看他，鬚髮斑白的將軍，久經沙場的英雄，目光中只有忠誠，以及義無反顧的堅毅。

號角，鼓聲，吶喊，呼號。又是一場戰鬥。

將軍衝鋒在前，沒有絲毫猶豫和彷徨。猝不及防，一支箭穿透他的胸膛，血流如注。而他，用盡生命後的力氣，大喊道：“諸位，沖啊！”然後，他從身下的白馬上跌落下來。

我胸中的悲憤涌了上來，沒有任何牽掛地衝上去，刀刃上沾滿了血，我卻心中無比暢快。身邊的戰友紛紛倒下，我明白，死亡如此之近。

悔嗎？又聞子規啼，不如歸去。

本是十年寒窗，竟換得一身鐵衣。

本應奉養父母終身，竟先戰死沙場。

本應“與子偕老”，竟徒留娘子一人。

不悔！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身後是風聲，穿心的痛苦在背後蔓延。鮮血從喉嚨噴出，在沙上化成了血蓮。

我最後回望故鄉，然後倒下，沒有聲息。

“天下事已矣。”我最後悲嘆道。

然後，我就躺在這裡，百年，千年，直至化為你現在掌心裡的一粒沙……

那粒沙沉默了，睡了。

我輕輕放下這粒凝聚了如此往事的沙，它很快就和荒原融為了一體。

沒錯，這裡是荒原。

我翻遍史書，也找不出那名士卒的姓名；而整個荒原，又有多少這樣的士卒？自古以來，沒有史官為他們留下半行的記載——一個字也沒有。他們的骨骼化成了沙，覆蓋了整個荒原。

這些精忠報國直至死去的無名小卒們，他們的往事如這沙，微不足道，卻又熠熠生輝，在陽光下反射出絕美的光芒；他們被人遺忘，卻又亘古不變，不變的是忠誠與鄉愁。

往事如沙。

我輕輕走過，惟恐我千年後的腳步，驚擾了他們的夢。夢中有江南，有父母的淚，有娘子的柳；有戰場，有將軍的鼓舞，有報國的誓言……

這一切，讓整個荒原——整個古戰場，顯得肅穆而莊嚴。

往事如沙，每一粒上都刻著精忠報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