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而不用

友人某兄，學了二十幾年法文，前些時去了法國，才第一次用這種語言，大感方便。而且替別人充當翻譯，很有面子。他如果不去游法國，不知幾時才會用到法文。當然他可以看法文書。不光能說能聽。多么快樂。

學武功的，也許一輩子都用不著，也許有一次被歹人欺侮，被迫自衛，打倒對方。我們學一樣本事，到底幾時用，有多大用處，很難說。在美國，西班牙文更有用，因為美國靠近南美洲，那裡有很多說這種語言的國家，甚至美國也有很多古巴和墨西哥後裔，都說這種話。可是一般美國人西班牙語，一生有能用幾次呢？

最好是學砌房子，自己可以替自己建一間房，還可以修理，改造。不過我們學會許多手藝，不一定就砌房子那樣用得到，就如法文，學了他不一定要到法國旅遊。古人學了韜略，未必余上明主，發揮他的專長；也許在田裡耕田，老了死掉，一生沒有作為。我想像諸葛亮那樣的人，如果不遇到劉備，他也不會失望，韜略在他胸中不會折磨他。

從國小起學到老，人可以學很多，到底哪些有用，哪些無用，很難想造屋和韜略那樣能預先確定。本國的文字總會有用，非學不可。即使這一樣，也大有伸縮性。要識多少字才夠？一千？兩千？三千？五千？要能寫什麼樣的中文？寫信？寫報告？寫論文？報紙當然要能看，古籍也要能看嗎？這些問題我全答不出，因為有人根本字都不會寫，一輩子也過得挺不錯。現代的美國人大多數英文都不通，但他們可以一生不碰到麻煩。

算術、數學要學多深才能夠做人？我也說不出。化學、物理要知道多少？中國人沒有這兩樣學問過了多少萬年。西方人也不見得人人有化學、物理的知識。地理，啊！美國有許多人本國的州都知道不全，令全國地理學會的會長一再嘆氣。歷史也一樣，大家知道得有限。許多博學的人學了無數科目，無數科目都懂得很多，幾乎成了百科全書、有腳書櫥。不過，不怕得罪他們，他們的知識百分之九十九一生都用不著。說實話，人如果算好有用才學，大可什麼都不學。

不過學問是很奇怪的東西，再多也不會嫌多，一點沒有可就很糟。至少生活貧乏，宇宙狹小。最無用的莫如文學，可是教育家總教人學點文學。多懂一種外文，多懂點說那種話的人，你不一定和他們往來。我們請別人坐下，這個“請”字用得美。西班牙人說“希望你有這個好意坐下，比英國人還要客氣。我們不一定碰到西班牙人，不過知道他們這樣文明也很有意思。

有了一肚子學問，人的氣味就不同。他死了，他的學問跟他一起下棺材，除非他有著作，可是一天不死，他活得挺有意思；別人聽他談吐，會覺得與眾不同。我們不知道有多少身懷絕技、博學多才的人，就在我們周圍。

你園字里有幾株樹，有一天來了幾位朋友，多樹人都不知道是什麼樹，可是在座的有位會計師，他對植物學大有研究，卻一看就知道樹的名稱，一一講出。我有一位做銀行經理的朋友，他能倒立；還有一位朋友能用四種地方戲唱一支曲子。

任何一群人在一起，其中會有一位，某一方面他有特別技能或知識，誰也不知道。他私底下花多少年工夫學習鍛鍊，也許一輩子不落一手。這種種技能和知識雖然未必套用，我相信是生活的滋味，給人寄託。雖然換不來金錢、名譽、地位，本身卻就是利益。就是會下棋也是好的。我們要有學而不用的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