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
作者:不詳 (字數:2900字作文)
素來愛茶,時年已久。不僅因為茶的色、香、味、型給人以賞心悅目的享受,還因為那超凡脫俗的清純之氣,那身心皆與茶相攜相助的感受,那慢酌細品間心靈得到一種淨化和洗禮的過程。
我以茶敬友而以酒待客,酒桌前,無論相知與否,心悅與否,為了種種理由或應酬,都可能相逢在酒桌前。然而茶卻不同,唯有心靈相通、性情相投的知己,方可相聚於尺幅“茶船”邊,輕握杯壺,緩衝饅斟、低吟淺訴。
已記不清是從何時何日起,茶已經成了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份。曾記得,當年為了探知中國茶文化、為了研習茶藝,不僅讀史書翻茶經、四處尋師訪友,千萬里從南到北地四處走游茶山茶鄉。從平原到高原、從都市到牧區、從城鎮村廓到馬背氈房、從深山古寺到禪院僧舍,到處都留下了我的足跡。
為了識壺賞壺、買壺藏壺,我三進三出宜興古鎮,買回來的壺將兩個茶櫃擺得琳琅滿目。為了品泉背水,不僅和廣州的茶友踏遍白雲山許多深谷清泉,還分別從北京到蘇杭吳錫,從楚地到雲貴巴蜀,甚至青藏高原崑崙納赤台不凍泉的水,都取回廣州泡茶試水。
為了以樂伴茶,我先後到揚州、西安兩地選箏買箏,並拜師星海音樂學院古箏教授饒寧新門下,日復一日,勤習箏藝。為了茶,真正是做到了“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過去如此、現在如此、將來還將如此。因此,先生還贈我一個“壺迷茶痴”的雅號,幸好不是“胡迷傻痴”。
每日總與茶相伴,這份茶情日久漸深。真可謂“不可一日無茶”。當靜下來,獨自端坐檯前,燃起一柱檀香,靜聽壺中水聲時,眼望裊裊升騰如霧的線香,我的思緒開始如行雲流水飄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我會輕聲自問:為什麼愛茶?仿佛一切回答都無法究盡箇中原因,總是覺得這份不釋之情、難解之緣來自心靈深處。我相信凡事有因果緣份,愛茶也許就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緣,是的,是茶緣。
記得自孩提時代,我就不愛喝飲料冰水,即使盛夏也如此,卻對茶水情有獨鍾。那時不懂茶,只要有茶就足矣,那怕是生病服藥,也不諱醫囑,非要在白開水裡添兩滴茶色,才肯下咽。久而久之,親友們都知道我的喝茶嗜好,凡有好茶總會想著我,因此無論在哪兒我從未缺過茶。所幸我原本家在“碧螺春”的故鄉蘇州,應該說,我是在茶的滋養中,伴著茶香長大的。
家中除了母親,個個都是愛茶人,只要兄妹們相聚時,總是提兩大暖瓶水,取出一盒上好的“碧螺春”,圍坐一起邊飲邊談。由父親帶領,常常是從午後喝到夕陽西下,直到老母親在樓下把飯勺敲得叮噹響。如今,兄妹們雖然東南西北各奔前程,但每到春茶下市之季,留守姑蘇的二哥和小弟,總是分別給我們在外的三兄妹寄來:“嚇煞人香”的“碧螺春”。
其實,茶對於我來說不僅是一種飲品、一種文化、一種藝術和修持,茶原本就是寄情物,茶是人生的美好記憶,是溫馨的手足親情,是綿綿悠長的友情,是撫慰天涯遊子的鄉情。
至今記憶猶新,從參加工作離開家,到結婚成家為人妻為人母,父親這一生只送過我幾件與茶有關的禮物。記得初次相贈,是一隻扁壺形狀的白瓷茶罐,那瓷器的色澤白得高貴潔淨、細膩柔和。立於桌前靜觀其態,宛如端莊嫻靜而不事塵囂的玉女。純白的瓷身一面是一枝瑞雪染技的紅梅,一行“梅花香自苦寒來”的小字,另一面是一杯清茶一行草書:“茶可以清心”。
那是我參加工作離家前的事情,我明白一向不善宣經論教的父親,對小女兒立身處事、修德養性的囑望盡托此物中。它伴隨我整五年,卻無意間毀於朋友之手。
多年來,我總是喜歡侍茶待友,凡相知好友來訪,我必取好壺泡好茶,並將那父親贈予的近乎神物的茶罐擺在桌前,請朋友邊品茶邊聽我故事。
那一日,女友也許是為往事所動,情不自禁地將其捧在手中反覆把玩,不知是手滑還是瓶滑,摔在地下頓如玉碎。那一刻地和我幾乎都驚呆了,女友面呈赧紅不知說什麼好,我趕緊仍扮瀟灑狀:“沒關係,蘇州有的是,讓爸爸再買兩個就是了。”然而客走關門,心頓時痛如碎裂的瓷片,捧著身心不全的愛物兒,怎么也忍不住淚水。
痛惜的不是一件根本無法修復的茶器,而是父女之間一段頗有寓意、詩一般美好的歲月遺存。此後,愛四處旅遊的我曾處處留心察訪,回到蘇州也東尋西找,至今再也沒有買到同樣的茶罐。難道此物真像兒時父女相伴的光陰,像少女瑰麗的夢景一般失不再來了嗎?直到後來,當有一日明白瓷茶罐本不是存茶的理想器皿時,我這一段少女情懷終得釋解。
無獨有偶,父親贈我的第二件禮物是宜興的“竹節紫砂壺”,那是中秋月圓前,即將做新嫁娘的我,第二天就要離家遠行,父親變戲法似地手托一把壺送到我眼前,我的心花頓成怒放狀。那壺並不名貴,深紫色的壺身刻有三兩技纖紅的江南竹,質樸中透一份渾然天成的靈氣,不造作、不矯情,既有泥的凝重和深沉,更有淡淡的砂香和尚未褪盡的胎真氣。
小小掌上之物,卻有可包容三江五湖的“肚量”,可生髮四海佳茗的“氣魄”,同時又承載著父親多少慈愛多少祝福。所謂“君不可一日無茶,居不可一日無竹”。茶、壺、竹都是我的深愛。
婚後數載,每到“人約黃昏”,夫妻總愛月下品茗、細語輕輕,即使外出旅遊,也攜壺在身,痛飲他鄉之水、他山之茶。一把壺、一杯茶,伴我們走過那么多充滿詩情愛意的月子。
也許太珍貴的東西真的容易失去,忽一日,隨著一聲脆響,壺又再蹈前撤,這次卻是出自丈夫之手。那是一個花好月圓的清秋之夜,與先生品茶話舊到午夜。他主動請纓去洗壺,結果卻使壺撞池邊如“壯士一去不回”。我這次雖不至低泣,但也心痛如揪,丟魂一般嘴裡叨嘮復叨嘮:“我準備把它當做傳家寶流芳百世的。你好殘忍。”唉,那象徵父愛、相伴婚緣的愛物兒又舍我而去啦!經過多年供養把玩,壺色正好、砂正香、泡茶正是純青成熟的大好時機,這怎不痛煞愛壺之人呢?
我一封告急信,向父親傾訴女兒對壺之愛之不慎,請父親再補賜一把。不幾日,一把色純型正的宜興壺又來到我家。重又擁有型美質佳的壺,我喜出望外,哼著小曲投茶試壺,不料想水從壺口倒入,卻莫名其妙地從壺座溢出,端起一看,差點背過氣去,原來“天生一個仙人洞”呵。老父親不知假貨滿天飛的今日,聖潔的紫砂壺也有“偽劣分子”充數其中。
難道父親的贈品就這么欲留難留嗎?我不服氣,再度電告老父稟明真象,並告之父親如再有節外生技之事,我將此生不復求。哪曾想,老父親迅速寄來兩把壺,一方一圓相映成趣,並有言:“長期供壺、包賠包換、終生服務”。
幾件小小的茶之器具,雖然一碎再碎,卻由此串成美而又美的人生“茶曲”。如今,雖然我的櫃中百餘把紫砂壺,數十件儲茶器,但最難忘的還是那些殘缺中見完美的茶中往事。那也是緣,一份活生生充滿靈動、充滿親情、愛情和友情的茶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