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姿態

依稀記得那天是當地重要的冬至日。

推開小小的鐵門，她依然以一種安定卻神秘的姿態靠在木椅上，眼睛眯縫著，那因為太過瘦小而顯得空蕩的褲腳在風中微微顫抖，陽光從檐下倒泄下來，細密地在她爬滿皺褶的暗黃臉龐上鋪開，在她深色的舊式小褂上暈染出了一絲安寧。那雙乾瘦隱約可以看見骨節的手，隨意地搭在那根看上去同樣蒼老的拐杖上，而那偶爾刺過我們雙眼的絲絲光芒，是她手上那個陳舊的銅色指環折射的過往。

我不忍打斷，我低聲喚她。然而她絲毫沒有感覺，端坐不動。我只得高聲呼喚，聲波有力地迴蕩在四周，純白色的空間瞬間變得渾濁，絲絲散亂。她的渾濁的眼神里是濃濃的歉意和深深的無奈。她囁喏著說她老了，耳朵也不行了…她一邊碎碎念著她的失去，一邊緩緩地起身拉住我的手，引著我進屋。觸手冰冷，卻有些溫潤。我看著她險些踉蹌的步伐，慌忙過去扶住她。她有些尷尬，似乎想推開我的幫助，揮了揮她手中的拐杖，一小步一小步地走著。她凌亂的銀絲，在風中起舞，竟引得我不顧她的執意，攙著她進去。

很乾淨簡單的布置，廚房和居室都融合在了這個狹小房間裡。因為地理位置，陽光只能通過一些細縫來溫暖這個居室，而陰冷的北風卻輕而易舉地在此肆虐。整個房間瀰漫著一種沉沉的氣息，壓迫著人逃離。桌上是中午的飯菜，因她不喜咀嚼，只是一碗粥幾碟配菜而已。她慢慢扯過一張木凳，示意我坐。她似乎想說些什麼，手一直不肯放開地緊握，像是留戀著溫暖的嬰孩。她的嘴唇有些乾裂，她卻只是笑著看著我，喚著我的名，嘴角微微無力地揚起，有些激動地看著我。我倒有些尷尬，卻不忍打斷老人這深情的凝視。

許久，簡單的噓寒問暖之後，她顯得異常興奮，從小褂里摸索出幾張揉得皺巴巴的紙幣，然後小心地捲成一卷，塞入我的手中。我自然不會要她的錢，我推卻著，她有些慌張，說錢少，只是想讓我去買些零嘴。我道謝著拒絕，可是老人不罷休地想要把錢往我手中遞，目光殷切。我只好稍稍後退，退到了門邊。她以為我是要走，眼神從殷切變成了無奈，絮叨著：“我只是怕等不到過年的時候給你紅包了…”

說這話時，老人髮絲零亂地附在她暗黃的皮膚上，她拄著門，削瘦的身影在風中瑟瑟顫動。我頓時愣住了。她的熱切是出於對死亡的覺悟，對親人的眷戀而已。我不忍再看老人那張顯得悲哀的臉，我會心酸。想多寬慰她，可是忽然覺得促狹起來。我慌忙道了再見，快步走出。我依稀聽到她的呼喚，回頭看到她瘦小的身軀倚在冰冷的門窗上，用力地向我揮手，像是急切渴求般地揮著手。我的心瞬時溢滿了不捨和難受。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回去，因為再美好溫暖的感覺，在消逝之後，終歸於塵埃。而她對我們的期望，亦是隔著現代人繁忙的生活的而不可能實現。

她是我的太婆，孤寡一人執意在老家生活。

她確確實實是孤單的。即使老人對鄉土有很深的眷戀，可以倔強地在這片熟悉的土地上生活，但大地畢竟無聲，只能以沉默厚重的姿態觀望著老人的寂寞。老人並不缺物質，她一向勤儉自立，而親人們也總是會在節日裡送些東西來。然而什麼都不能抵得上寂寞的破壞力。她在老去，憂傷地安靜地老去。

每一個生命都會蒼老。當它走到了歲月的末端，半輩子的滄桑和沉重，早已壓彎了它年輕時矯健筆挺的脊樑，半輩子的辛勞和付出，早已成為昏濁眼神中偶爾的閃爍。這時候的生命，是最為脆弱，亦是最為動人的。當死亡來得如此迫近，歲月早已垂垂欲墜的時候，生命總會茫然卻安靜地等待。它不同於新生的嬰孩，它對外界有敏感的覺察和易感的情緒；它不同於稚嫩的年少，它有著迎接死亡的覺悟；它不同於意氣風發的中年，它積澱下的是厚重的歲月。而生命這個無休止的輪迴，讓蒼老的生命體亦如嬰兒般渴求著更多的安全感，依賴著、汲取著哪怕一絲絲的溫存。親人的話語，細心的寬慰，對它來說哪怕簡單語句，亦是最貼心的溫暖。

這亦是生命的強大之處——即使走到尾端，亦以蒼老的姿態，觸及到我們心中最柔軟的地方，無處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