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力書館

作者:不詳  (字數:2700字作文)

應該為這個圖書館拍很多照片:外觀,內觀,借書處,書架,機房,還有學生充任的工作人員。

我們學校的主圖書館叫Co,名字來自一個叫做William。R。Coe的傢伙。很多很多文史書籍里都有這個人的藏書票,黃黃地貼在書里,上面有細巧的圖案和字母。他一定給我們捐獻了很多書――雖然這些書並沒有被很多人讀過。

讀的書雖然少,我總是按不住對圖書館的癮頭,沒有辦法的事。所有人世里的希望和絕望,在圖書館裡都可以找到對應。名作家博爾赫斯說過,“宇宙(另有人把它叫做圖書館)是由不定的,也許是無限數目的六角形藝術館組成的……”他聲稱圖書館裡有宇宙和生命的寓意。這種玄妙的說法,並不能一下子貼上我的心,但是,一個人在圖書館裡混久了難免會想入非非,則是可以肯定的。而且,圖書館裡充滿了“無限”,充滿了近在眼前而永遠不能抵達的存在,我是說那些書,那些任何一本都能耗盡人若干年細嚼慢咽的所謂經典,還有無數研究它們的書,這些書又引用了更多的經典――它們輕易地墮入無窮的疊代。不過如果離這些書遠一點,遠到看不清書脊上的名字的時候,書就變成了一條條獨立的性命。

有個朋友去世了。收到訊息的那天,我慢慢在圖書館裡走,發獃。一個死亡的訊息讓我滿目都是死亡。寫這些書的人都已經死了,每本好看的書後面都躲著一個遍體鱗傷的死亡。他們豁出去一輩子,在圖書館裡留下個寂靜的名字已經是最好的命運。知道他們讀他們的,只有作家和想當作家的人――一些打算跟他們一樣,把自己埋在書里葬在圖書館裡的傢伙。當然,還有冷血的評論家,還有在字裡行間尋找話題寫論文的學生。文學批評那一堆里,文學與宗教文學與心理文學與歷史文學與疾病都被寫成書了。更有甚者,美國詩人斯蒂文斯生前辦了個期刊,就叫《斯蒂文斯期刊》。他死了以後,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協會籌資繼續維持這個期刊。他們研究斯蒂文斯詩里的音樂、茶、風,組合其中的各種可能性來解釋他的詩,當然,還有斯蒂文斯這個人。這傢伙活了七十多年呢,這么長的歲月足夠別人飛短流長。不知道這種搜尋會不會終止,不知道斯蒂文斯會不會被窮盡,會不會有一天,所有的話題都被說過了。當然,還有喬叟期刊,蒲柏期刊。但願這些期刊生生不息,像地球上散落在各處的想表達想言說的族群一樣生生不息。

人在圖書館裡逛,就像過日子,遲早會撞上撒旦。比如,如果你走近莎士比亞的書和關於莎士比亞的書。那些書當然一望無際,至少站滿兩個巨大的書架。然而,莎士比亞和後人互相制約,各自是對方的撒旦。你看,這樣的牛人,還不是老老實實地待在SH一欄里。濟慈在K里,米爾頓在M里。所以這些人的意義,無非是填滿那些字母。怎么填是他們無法左右的,他們的全部命運和榮幸,就是被讀,被誤讀,瘦瘦地鑽進圖書館裡的一個字母。

當然,有很多人還鑽不進字母。圖書館裡有無數精美而古老的叢書,名著指南,縮寫,某個年代的文選,詩選,被讀書家列為必讀書的書,從馬丁?路德到愛倫?坡。那些暗黃的紙張里夾著百年啼笑,在對太陽的反光里流轉眼光。這種書,常常是二十年內沒有人動。有的借書記錄最近是上世紀四十年代。

更多的人連選集也鑽不進。在眾人審視的眼光里,他們灰飛煙滅,在現世里蒸發。這其實很好,他們在歲月安穩的忘川里,疏離歷史的名利場。

對了,歷史。巨大的二層樓幾乎都是歷史書,此外一些神學、宗教史、哲學書籍等等,單是古希臘哲學家的書就沒有邊際。更不要說文藝復興時期的歷史,唉,多得讓人冒火,讓人大叫。一個人寫了歷史,還要由別人再寫很多遍,又是在試圖抵達一個不可能的存在。世界上從來就沒有可靠的一面之辭,所以我們千萬要牢記人性的自私和惡劣,千萬不要輕信歷史――但要讀歷史,越多越好。比如世界史就有無數本,此外英國史、法國史、歐洲史、科技史、思想史,各種分類的歷史喋喋不休,戰亂血痕還有彼時的溫柔富貴碎成了學術著作里被引用的瑣屑。還有很多人在寫歷史學家。他們死了以後,算是給歷史添磚加瓦,然而只能住嘴讓別人去饒舌。

文字書之外的讀物有畫冊,攝影集還有樂譜。一個連宮廷作曲家薩里埃利的全集都有的地方,當然不可能沒有《巴赫全集》、《莫扎特全集》。我想要的曲子和版本、藝術歌曲的歌詞、歌劇腳本、音樂家傳記、作品分析,應有盡有。有些東西,我借來後可以擁有它到畢業。然而,對於讀完或者不常用的書,我總是儘早還掉。屋裡的書堆得多了,讓我感到壓抑,而且對壓抑我的書充滿歉意,一來二去居然要弄出“執手相看淚眼”的酸想頭。儘管如此,我這裡還是奇怪地積壓了很多讀不完也用不著的書,每次想還時突然又要讀,只好彼此半推半就地留下來,省得哪天后悔起來又去借,還要重新搜尋。好在我無需為此費,只是跟圖書館裡所有的出納混成熟面孔而已。那樣一個個甜甜地微笑著的男孩女孩,每當我的書快過期的時候他們總是主動為我續借――一口氣把五十本書都續了。當然我自己續也非常簡單,在網頁自己的帳戶上點個勾就成了。

圖書館出納台的不遠處有張大桌子,上面擺著一些“推薦讀物”,內容龐雜,不知道是誰的主意。桌子盡頭有塊大牌子,“人啊,讀書吧!”。讀書吧,讀書吧。原來大部分人是不讀書的。在這裡,讀書就像步行一樣簡單和免費,然而就像步行一樣不必要,因為人人開車。

所以圖書館裡通常沒有多少人,很舒服,又暖和又乾淨,喝水上廁所也方便。可惜過去一直不能吃東西,中午時候我往往懶得下樓找地方吃東西,從圖書館四樓窗戶里往外看,看金髮黑髮的姑娘小伙子去趕校車回家真是爽啊。我就躲在僻靜處偷喝可樂,快快地吃麵圈,噎得夠嗆。有時決定出去吃東西,只好背上書包離開圖書館,還得擔心自己暫時留下的書被勤快的管理員收掉了。最近圖書館裡才開了個小小咖啡屋,讓人小吃小喝,不過人還是不能住在裡面。有時我在其中晃來晃去,晃出一腦門頹唐的念頭,幻想自己在此行走,永不出門。我會在這銅牆鐵壁里哭,捶打著一排排堅挺著書脊的骷髏么?然而最後肯定還是軟下來。因為骷髏到底讓人覺得安全,這個世界的極限已經在這裡了――不死的希望在此間終於堆砌出死亡。於是這世界無可畏懼,無可怨尤。

有一陣我在學校里拚命找工作,第一個目標就是圖書館的出納。然而我會在這裡工作嗎?一個對圖書館充滿迷夢和幻想的人,突然老老實實地給人刷卡,輸數據,貼磁條,或者,推著手推車,按書號把書放回書架?其實我很可能幹得不錯,因為很多書我太熟悉它們的位置,可以給大家畫張簡明地圖,也可以細到巴赫的某號作品在哪個書架哪一列。可惜那時沒有空缺,這個安穩舒服的位置誰也不願輕易放棄。於是我沒得到這份工作。也許是天意吧,我不屬於圖書館,只能遠觀,進出,卻不能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