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失去的

看到她時，她正坐在黑皮輪椅上，眼睛是無神的、煥散的，像是兩團終年不散的大霧，似乎沒有任何光距與焦點，游離的。

這么多年不見了，我幾乎已完全認不出她來了――她蒼老得實在太可怕了。幾撮白髮沒有任何光澤，似枯老的藤條，像是那么硬生生貼上去的；臉上沒有任何皺紋――臉上的皮膚已全部松馳了下來，說不上是皺紋了。僅是嘴部周圍的地方在臉部的襯托下看出一點光澤與彈性；她的手真瘦，手上的骨頭突兀地凸起――這個樣子，與曾經容光煥發、行動如飛的她根本就是兩個人。再看，她的褲管里空蕩蕩的，什麼東西也沒有――我知道，她的腿在多年前廢了――因為我。

對於我來說，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在我的印象中，她是那種封建、尖酸、刻薄的長舌婦，和她生活的日子，是黑暗的。我從沒見她笑過，她面對我的臉，永遠是嚴厲陰沉的，她總是罵我、打我，說我是瘋丫頭、社會的壞種。我討厭她，甚至恨她――在記憶中，她只對我好過一次――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我已經忘記那次我生的是什麼病了，反正是很可怕的――我昏迷不醒，腦中只留下一點點的意識。她背著我去十里外的大醫院就診――像那種小村子，交通在那時是閉塞的，稍嚴重一點的病在那種地方根本無法治。剛開始，她背著我一邊走一邊說著什麼，我那么一點意識告訴我，她在罵著那些不堪入耳的話。之後我便聽見她開始喘氣，大口大口地，可慢慢喘氣聲便越來越小，到上氣不接下氣――我聽見她的心臟跳得特快――之後我覺得我的身子沉了下去，不一會兒又升了起來――我知道，她已經很累了，可她仍繼續背著我向前走……我感到自己的腦袋越來越沉，越來越痛，慢慢地睡了過去……

我一覺醒來的時候，已躺在醫院裡，母親哭著告訴我，她因為背著我走了這么遠的路，雙腿勞累過度，廢了。我聽了，只是感激，沒有任何其他諸如悲傷內疚的情緒。

就是那件事之後，我再也沒見過她――父母出於對她的內疚以及對我的不放心，帶我回到了城裡――那年我六歲。之後我便再也沒見過她，當然，是我不想見。

這次，只是父母告訴我，她日子快到了，我才回來的。現在距我離開那時，已幾乎十年了。我一直以為我早已忘掉了關於她的所有的一切。可現在站在她面前，那些一直沉澱在腦海中的記憶一下子全漂浮了起來，鮮活了起來――至今我才發覺，無論我如何強迫自己去忘記，甚至當做自己生命里從沒有個這個人的存在，可我根本就忘記不了，永遠也忘記不了。

現在，她就在我面前，看著她的樣子，我不知怎的竟會覺得心痛――我無法接受眼前這個風燭殘年的老婦人，便是那個曾經大聲地罵我，用力地打我，背我走過十公里的她，這個現實太殘酷。

這時母親輕輕地對我說：“還不叫人？”“啊？”我還未來得及從回憶中走出來，遲鈍地應了一聲。這時她游離的目光仿佛一下子有了焦距，定格在了我的身上：“你是‘瘋丫頭’嗎？”柔柔的的語調，仿佛是從遠古破空而來的聲音，我完全想像不出昔日的那股嚴厲與尖銳從何而來，又是如何變成這沙啞蒼白的嗓音。昔日那些對她的厭惡與恨，仿佛都被這一名柔柔的問話抹平了，蕩然無存。

我遲疑著，我沒有回答。她的聲音開始發顫雙手微微舉至胸前：“你，你可以走近一點，讓我看清楚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