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蝴蝶黃
那是我的國度。
天上沒有凝結成塊的雲,都如絲縷飄在蒼穹中勾畫出風的模樣。到處都是馥馥的果香,蝴蝶從灌木叢上舞過,落在厚厚軟軟的草茵上曬太陽。溫和的溪水覆過我的足,柔柔地流過去。夥伴們在樹枝中穿竄蹦跳,可是,快樂是它們的事,與我無關。我選擇這樣安靜地度過我的三百年,三百年後,我會和它們一樣變成一枚落葉或一陣風,走開。如果,沒有他硬生生地闖進我的生活。
他趕走我的蝴蝶,在我的草地上翻跟頭,把我的溪水弄得嘩啦亂響,拽著我去盪鞦韆,直到我和他說話,同意去他發現的水簾洞玩,這一切類於癲癇的行為才有了個結束。他說他是大王,他不允許別的猴子不服從他。謝天謝地這是真的,從那以後,他再沒有在我的眼前出現過,我終於恢復了寧靜的生活,因為他出海拜師學藝了。
日子過得真快啊,我都快想不起他那張毛茸茸的像桃子一樣青澀的臉時,他駕著五彩祥雲回來了。結拜兄弟,上天入地,做的事情還是那么霸道有理,他說他有了個叫“孫悟空”的名字,因此所有猴子都要有名字。一時間,起名風潮席捲了整個花果山,除了我以外。看著他和那些叫“杏花”“牡丹”“如意”的女孩子嬉鬧,我告訴自己:他是弟弟,還是淘氣愛玩的弟弟。”我享受著屬於我的寧靜,卻清楚感覺到一絲落寞,他,大概已經忘了我吧。
後來,他樹起齊天大聖的旗子,天地混戰,烽煙裹山。他握著金箍棒再出現我眼前時,少了幾年前的無知純真,多了幾分滄桑和霸氣,也多了一身的傷。他問我:“你叫什麼?”我坐在溪水邊沒有回頭:“我沒有名字。”他就用一個名詞喚我,我不理。他問緣由,我說你沒有叫我啊!他的臉上現出多年前那個氣急敗壞卻又無可奈何的表情。最終,沒有最終。我還沒有被迫做出讓步,他就被禁錮到一個很遠的地方。我從水簾洞前一躍而下。
心走了,剩下的生命也不叫生命了。生、死,無異。
生死簿上沒有我,因為他勾去了所有猴類的名字,好讓他們免經輪迴,也讓我無處依託。地藏王說:“這裡沒有安放你驚魂的地方。如果,你可以等上七百年,便可為人。”我點頭。為了他,也應該這么做吧。
五百年,我完整地擁有他五百年。從冬到春,從秋到夏,為他遮風擋雨,為他避蔭乘涼,為他用精魂結出滿樹的果子,為他落盡蔽體的樹葉,只願他冬日裡儘可能暖和一點,為他承載蟲子和鳥獸的侵擾。為他扎在土裡不動不搖。
後來,一個和尚把他救出來,他像五百年前見我同意去水簾洞時一樣歡呼雀躍,快樂得像個孩子。他跟他剛拜的師父離開了這個待了五百年的地方,漸行漸遠,漸漸不見。一棵五百年的樹轟然倒下。地藏王嘆息著走過來:“你只需再等上二百年,便可為人了,你為何……”我說:“樹已沒有心,只剩下空殼,如何成活?心不在,即使為人,又有何意?”“你還是沒有歸宿。”“那就隨他飄蕩,走他走的路。”
我的精魂隨他一起上路。看降妖伏魔;看他與師父玩笑,也不由牽動起我的嘴角;看他孤身奮戰,一個人受傷,一個人療傷;看他受委屈,被緊箍咒折磨得在地上滾來滾去,我不止到那到底多疼,但我決不比他少痛一分。可我所能做的,只有一次次透支精元給予所能的關護。我明白,我跟隨他的腳步越來越慢,我能付出的越來越少,我的精魂即將耗盡。在他打敗黑熊精要回袈裟的那一夜,我在他的額前畫出一隻蝴蝶,離開了。
我的魂魄真的無法寄托在任何生靈上,最後只有停在一摞白骨上。我已經顧不得了,只要能再見到他,只要能陪他一直走下去,付出一切,我都心甘情願。
一日復一日,一日如十年。我擁有超強的法力,成為妖界的精英。其間的苦,又有誰知?分封大典上,我終於得以進入萬妖國的秘壇,去拜謁萬妖之神——菩提樹王。我剛走進去,就聽見一陣令人極其不爽的笑聲:“小猴子,你來了……”我持劍走近,菩提樹發出綠瑩瑩的光,枝葉笑得亂顫,“想念你的猴哥哥了吧?”我心裡剛念著“ * 什麼事”,大樹竟接著說:“當然關人家的事呀!人家也好想你,像你想孫悟空一樣想你。”我扶著劍竭盡全力抑制住胃裡的驚濤拍岸。“小猴子,你要知道你現在可是白骨精啊,你的大聖哥哥是神仙,日後還要成佛的,和他在一起是不可能的,不如……”我猛然跪下:“求樹王指點一條明路,大恩大德,永世銘記。”樹王咳了一聲,聲音突然嚴肅起來:“小猴子,你何必呢。一日成妖,萬世成妖。你當初一失足成千古恨,現在即使能再回首,也是百年身了。”我堅定地回答:“我沒有悔恨,路是我選擇的,只要我一直走下去,就一定能達到我想去的地方。”我話音剛落,樹王突然幻成人形——一個陽春白雪、明眸劍眉的男子。我一動不動地望著他。他蹲下很憂傷地問我:“你為什麼不低頭?你的心為什麼一動也不動?”我沒有回答。他扶我起來,背過身說:“你,算了,答案我早知道,我不是他,對吧!如果阻止不了你,我只有幫你了。”
三十天后,我脫去了九成妖氣。樹王和我一起出關,說要送我下山,去找他。一路上,我在前,他在後,兩人都無言。直到樹王衝過來拉住我,語無倫次地告訴我一個故事:五百年前,在五指山上有兩棵樹,大樹下面有棵小樹,小樹下面有隻猴子。風來了,大樹為小樹擋著;雨來了,大樹給小樹遮著;小樹要結果了,大樹就先結滿了一身;小樹的葉子落盡了,大樹就把自己的葉子落到小樹上;太陽出來了,大樹會算好要留多少陽光給小樹,又能讓它長得好,又不會曬傷它;吸收水分和養料時,大樹的根就伸到小樹附近,把自己的那一份讓給小樹……樹王還沒說完,我已經知道了這個沒有結局的故事的後來。後來,小樹突然倒了,大樹用盡一切辦法都沒有救活它。原來小樹是一隻猴子幻化的,不是他的同類。但大樹已經不在乎了,他放棄了千年修行走上妖道,只因為他知道,有一天小樹會需要他。樹王拍著我的肩說道:“你和他已不是同類了……”我掙脫開,倔強地望著他說:“我們也不是同類。”他低下頭似乎下了很大決心才開了口:“五百年前,我還捨棄不了自尊去請求你留下。現在站在你面前的我已經為你捨棄了一切。你,可不可以,留下。求你。”我不知該怎么回答,只有一個勁地說:“對不起。”樹王苦笑著抬起頭,遞給我一枚蝴蝶形的樹葉:“你,走吧。記住,在你拿到唐三藏法杖上那顆血珠消去最後一成妖氣前,千萬不可以說話,否則他們的佛氣會進入你體內,一切都會前功盡棄的。記住你只有三次機會。”我點了點頭,一個人繼續走。好遠,樹王深深地喚了我一聲,用那個,那個名字,我怔了怔,下山。
我很輕鬆地找到他們,可是我必須等待。終於,他走開,只剩唐三藏和他兩個師弟。就在我指尖快要碰到那粒血珠的時候,他回來了,像五百年前一樣駕著五彩祥雲來到我面前,一陣眩暈襲來。清醒時,他已被施了緊箍咒,我深吸一口氣去靠近唐三藏,他卻強撐著舉棒撲過來,我閃開。他又追來,我知道只要我出手便可自保,但是,我無法對他施展法力,在面對面的時刻,我閉上眼睛,放棄。一雙手托住我下落的身體,是樹王,我睜開眼碰見哪個類似於大王當年氣急敗壞卻又無可奈何的眼神時笑了,他也笑著說:“我來幫你。”我坐在樹下,看到空中有紙飄落,看到大王的痛苦,看到樹王做出絕殺法咒的手勢。我用身體擋住了可能給大王的所有傷害。對不起,樹王,這也許就是我選擇的路吧。
我的魂魄應該在消散,不,正在聚集,聚集到那枚蝴蝶形的菩提樹葉里。我聽見樹王的聲音:“小猴子,答案我早已知道,可我還是阻止了。我只能給你最後一次生命,去做人吧,那就不會和他有什麼關係了。小猴子,好好照顧自己……”我漸漸聽不到了……
這是我的國度。
高山,草原,藍天,白雲,還有好多好多的菩提樹,連我身上都有一枚菩提樹葉的胎記呢。我是誰呀?我是加羅公主啊!明天我就要滿十七歲了,父皇說我長大了,要出嫁了,管他呢,只要天天能這樣玩耍,嫁不嫁人無所謂啦。
我坐在轎子裡,受里拿著繡球不知該往那裡扔,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場面,好好玩呦。他,他!我用力地搖搖腦袋,揉揉眼睛,他,是,大,王,封印十七年的記憶一下子全涌了出來。大王,我拋出繡球卻砸中了他旁邊的那個光頭。
大殿上,我一臉的不高興,光頭一臉的不高興。只有父皇樂得跟他自己要出嫁了一樣。幸好,光頭急著想離開,去西天取經,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啊。可是父皇下令不準放行,我怎么求他他都不答應,還說我傻,氣死我了。終於,父皇被我和光頭纏得沒辦法了,終於願意簽發文牒,讓光頭去取經。可是,父皇背地裡對我說……
大王很拘謹地走進公主殿,向坐在碧紗櫥里的我問好。我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拖延著時間,恍恍惚惚中他向我告辭。來不及了,我,掀開紗帳,遞給他一方紗絹,上面繡著兩句詩“永存抱柱信,願同塵與灰”和一隻蝴蝶。大王自信地說:“公主請放心,我一定會轉交給師父的。”我飲盡杯中酒,笑著說:“大王,我是……”不斷從嘴角滲出的血打斷了我的話,我喝下了毒酒,父皇給他準備的毒酒。父皇說,那大徒弟法力高強,且西去之心篤定,只要他死,皇兒你的婚事就好辦了。父皇說,如果你要嫁給那隻妖猴,父皇就沒你這個女兒。父皇說,那猴子不死,便是父皇死。我努力擠出像樣一點的笑容說:“大王,那是給你的。我是蝴蝶呀,你還記得嗎?這個名字是你給我起的。我還沒……”
耳畔響起一聲遠遠的呼喊,像那日下山,樹王喚我一樣:“蝴蝶。”為了這個他送我的名字,我還了五百多年,應該還清了吧。大王,我等你再叫一便我的名字等了五百多年,等得好辛苦,這次,我想要答應,卻發不出聲音。
“小猴子,你真是個笨丫頭,放著好好的公主不做,偏要做蝴蝶,你這個笨丫頭,臭丫頭……我來幫你。”樹王把我支離破碎的精魂拼幻成一個蝴蝶水印,無痕地刻在大王的金箍棒上。
“小猴子,你有沒有到你想去的那個地方?如果沒有,在金箍棒上怎么樣?你可以永遠陪著他,和他在一起了。”
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
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