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級台階
這些日子忙亂不堪。
好容易把學生送進了考場,男人們就把撲克牌甩打得山響,一陣陣排山倒海的歡呼和爭執,被高速旋轉的電風扇裹挾了煩躁和厭倦源源不斷地襲來,直至要將我淹沒,使我窒息。終於逃出了休息室,陽光里,我不敢睜眼睛,腦中嗡嗡作響,腳下輕飄飄晃蕩。
坐下來吧,就坐在這陽光直射的七級台階之上。沒有樹蔭,白晃晃的刺眼的台階。很溫暖,只一瞬間就滾燙了頭髮,逼出了鼻尖細密的汗珠。還好,常常膝蓋疼痛的雙腿舒適歡喜,於是盡力地伸展雙腿,曬吧,最好也曬曬長了綠霉銅銹的心房。
面前並不寬敞,距離高高的圍牆不到二十米的平地被整理出了一方一方的菜園,每一畦里都整整齊齊的排列著扁豆、黃瓜、辣椒、茄子、芹菜還有一些我不知道名字的蔬菜。扁豆一嘟嚕一嘟嚕開會似的躲在架子底部,辣椒也背起了尖尖的小口袋,紫色的茄子懶洋洋地貼著地皮曬太陽。人啊,真是智慧的生靈,勞動該是怎樣的避免了虛空創造了奇蹟啊!勞動著,多好。
閉了眼,眼裡一片輝煌,是燦爛的金黃和熱烈的憬想。喜歡這樣的感覺,就像看到了向日葵的臉盤,那臉盤還轉啊轉的,迎向太陽芊芊盈盈地笑。心裡歡喜得不得了,不睜開眼,就不睜開,不要讓這美好的感覺抬腳就跑。
耳邊傳來颯颯的風,颯颯的,對,像置身山林聽松濤陣陣,像漫步沙灘聽浪潮滾滾。好久,好久沒有這樣傾聽自然的風聲了,喔,能夠在這樣偏狹的地方享受精神的撫慰真真受寵若驚。
這風的來源是七棵柳樹,七棵並不粗壯的柳樹。根基一律地整齊,可是長著長著就自由的東倒西歪了,歪就歪吧,似乎記憶里還真的沒有見過筆直如楊樹的柳,婀娜多姿才是柳樹的本 * 。看啊,柔柔的細密的長長的柳枝隨風起伏,飄啊飄啊,暖暖的風就把我的頭髮吹起來,忽而往臉上蒙蓋,忽而往腦後齊攏,象兒子撒嬌地揉亂它們,象愛人輕輕地撫弄它們。心裡緩緩地就哼唱出一首歌,一首我不知道名字的歌,這歌兒甜蜜、柔軟、剔亮又溫潤。“昔我往矣,楊柳依依”,該是怎樣的斷腸和不捨啊?
十五點的陽光正強烈,所有的蔬菜都被曬蔫了茁壯的細莖,低了頭,耷拉了葉子,以沉默和堅挺對抗著烈日和暖風。烈日足以使它們枯焦,暖風足以把它們烘乾。而我的眼前顯現的卻是幼年時隨了母親在晨曦里到菜園看到的景象:肥碩的菜葉昂揚了頭顱,嶄新油綠的臉兒笑啊晃啊,笑聲就化作晶瑩的露珠滾落滿地。是的,不要怕,不要擔心,我的孩子們,你們一直瞪了過早憂慮的眼睛問我:您說我能考上一中嗎?您說我可以報考二中嗎?您說我考場上害怕該怎么辦啊……喔,我的學生,我的孩子們,請原諒我,請原諒我現在不能看到你能考多少分數,請原諒我不能現在看到你能拿到哪一處學校的錄取通知書,我只能說,去吧,愉快地進考場吧,用你明澈的眸子親近陌生的試卷,用你不輟的筆尖去書寫自己的人生吧,成功,你自己作主。
我更知道,我的寶貝,你們的明天比我更好。
然而,畢竟還是人來人往,他們善意地朝我笑,他們關愛地勸我回。我的執拗不能抹煞了所有的好心好意。再見了,我的陽光;再見了,我的柳樹;再見了,我的蔬菜們;再見了,七級台階。
依舊是爭執和歡呼,依舊是電風扇高速的旋轉。
窗外的天空湛藍,天底下一排排紅磚青瓦。我寫下了這樣的字句:
聲聲緊,字字逼,嘈雜切切惹鳴蟬。
顰顰緊鎖拒歡顏,團團雲絮,凝眸淡淡蔚藍天。
紅磚青瓦翠柳,駐守年年。
最無奈,還是在人間。
咕咕唧唧,悲悲喜喜,他們笑言:看看,雁兒又瘋癲了。
唉。瘋癲,該是怎樣的一種境界啊。